欢迎书友访问
作品:[大唐]武皇第一女官 | 分类:历史军事 | 作者:顾四木
李治看着院中猎物——挺好,都都省了他切入话题了。
于是李治直接顺着道:“四哥,我今儿来,就是向你讨一只猎物来了。”他比李泰小六七岁,且如今虽然身量长了起来,但腰围比李泰小好几圈,是清瘦的少年体态。
因而说起话来很自然便带着一种弟弟敬仰听从兄长之感。
李泰也很喜欢做能拿主意的兄长,于是大手一挥:“哥哥的好东西,哪次少了你的?除了那几只单独挑出来,是要奉给父皇的,剩下的你只管挑。”
这话就完全没有把太子放到眼里的意思了。
李治只做没留意这句话,摇头道:“我不要这些。”
李泰一愣:……我客气客气你这还真挑剔上了?就笑容淡了点敷衍道:“今日我只带了几个人和豹子出去,自然没有抓到熊、虎这些大宗的猎物,你若稀罕珍奇的,下回再去给你捉罢!”
李治指了豹子:“四哥,我说的是你手下这只黑豹的猎物。”
“我今儿闲着去兽苑玩,不想见了只断腿猞猁好生可怜。一问才晓得,是四哥养的黑豹勇猛,连猞猁都能捕到。”
“四哥也知道,我过年那回病了一场,已经在药王菩萨前点了许多佛灯,年下,父皇也以我的名在各处道观寺庙里施舍银米,都是为了多做善事积福。今儿见了那只半死不活的猞猁,脖子上挂着号牌带个九,恰好让我见到,也是缘分,就想着救一救。”
说完还反拉着李泰的袖子,略带些央求语气:“我知那是四哥的猎物,可我就想要这只号牌带九的,四哥就送给我吧!”
李泰脸上笑意渐大,胖胖的脸从一个椭圆变成了一个正圆。他回手挽住幼弟的胳膊,亲密道:“好,好,这有什么,别人要不行,小九既然要,哥哥当然给你!宫里这么多弟弟,只有你是我同胞亲弟。”
他很享受这种弟弟在他跟前求情的感觉,且不是什么大事,竟就是一只断腿猞猁。可见幼弟虽平日畏惧太子之威不敢投向自己,但心里是很看重自己,一点儿小事也不敢得罪的。
畏惧与归顺之间差距应当不大!
李泰看李治的眼神,就像看到一只珍贵猎物,刚刚从丛林中小心探出头来,有能被完全捕于网下的机会。
于是越发拉着李治,好一阵子关切爱护。
李治想告辞都插不上话,被李泰的关怀备至搞得还浑身毛毛的。
李泰更命人留饭,李治无奈看着日头,距离吃饭怎么还要有大半个时辰吧。果然来了就走不了了!
果碟是先摆上来的。
这才初春,李泰这里却还有鲜桃吃,想来是宫中千辛万苦储存下来的珍贵鲜果。
桃子粉白相间垒在碟子里倒是好看,又有巧手的宫女上前来剖桃,灵巧挑出桃核,只将桃肉细细切成片。
李治不爱吃储存过度的水果,就只喝了送上来的酪樱桃。
这是皇帝常用来赏赐重臣的一道点心。琉璃盏里放上十来枚红润润的樱桃,上头浇上乳酪,极为赏心悦目。
樱桃果肉细嫩酸甜可口,配上稠厚香醇的乳酪,实是味道甘美。樱桃核也早被剔了去,可以直接吃没有顾虑。
朝中臣子,都以春日能吃到一盏皇帝亲口赏赐的樱桃酪为荣。
以往李治也很喜欢这道点心,但这会子吃着就有点食不下咽。
因李泰已经开始开心说起了太子近来的倒霉事。李泰与李治不是对面而坐,而是李泰上首主桌,李治坐下左下首听着——
李泰从上而下俯视弟弟,心里很是舒坦,兼之谈说的内容也让他高兴,于是眉飞色舞道:“咱们太子哥哥,近来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啊!”
“这又能怪谁呢?”
李泰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幸灾乐祸,也有几分迷惑:“不过是死了那么个鄙贱的男宠啊,他还真较上劲了?不光在宫里哭丧,到了这九成宫还哭的更厉害了,居然还给那男宠竖碑立衣冠冢,又命令东宫一众宫人都跟着一并哭丧,以尽哀思。”李泰连连摇头:“他可是太子啊!什么人才值得他树碑祭奠,他心里没数吗!”
要知道,上一个李承乾亲自立碑的人,还是其启蒙老师李纲,天地君亲师,除了这些人,还有什么人能值得太子立碑?
某种程度上,李泰觉得太子也算个好人,这是送分局啊。
李治将一枚樱桃抿化在口中,只觉得涩然,太子哥哥……
他也不明白,只一个男宠尔,为什么太子哥哥在这件事上这样执拗,无限度的顶撞父皇,以至于外臣私下传着,那佞宠必有妖邪,太子或许是被邪祟入体了,才如此神智昏聩。
不然再得心意的男宠,难道抵得过太子之位?
哪怕真舍不得,只管私下哭就是了,在东宫里就挖个衣冠冢,祭拜哭坟也不嫌晦气啊!
太子哥哥做出这样的事儿来,父皇再次大怒,连几个妹妹去劝都没有令父皇开颜。最糟糕的是,以往父皇会直接训斥太子,这一回却没有。
父皇并没有叫来太子训斥,而是下明旨,指了好几位老师给太子,比如于志宁,孔颖达,张玄素等名臣,都一股脑指给太子,说是‘以教东宫,正礼明义’。
这实在是……
难堪。
“咱们那位太子殿下啊,都是当了爹的人了,儿子都快懂事念书了,他倒是还得了新师傅。”李泰哈哈两声,以表‘同情’。
这哪里是安排老师啊,这是父皇在直接扒太子的脸皮啊。
一个都监国过的太子,却忽然被父亲又指了数名老师教导礼义廉耻,这颜面丢的!
李泰两道眉毛真是开心的起飞。
“于志宁,张玄素这些可都是不怕事的杠头,哪怕是对着父皇,也是不肯退让的,先头两年就上书谏过太子奢靡、亲佞、不勤。如今有了太子师傅的名头,上谏更是一句比一句狠,听说太子都装病躲他们。”
“张玄素还带着东宫属臣一起长跪不起,直到太子点头同意把竖在东宫的衣冠冢给推了。”
“哈哈,太子原来也不是没有鞭笞过东宫属臣,就是不知道这两个人他敢不敢动手啊。”
*
直到午膳后,李泰才意犹未尽分享完太子最近的窘境,李治终于被放出了泰宁殿。
他已然心神俱疲:又要做认真状听李泰讲话,又要斟字酌句回应李泰,还不能落下一点对太子不敬的话柄,免得李泰转身就出去说:“唉,不只我说太子哦,连晋王这个小的,都说太子如何如何。”
以至于李治说出口的每个词都特别小心,甚至做出的每个表情都是琢磨过的。
应酬完这一场,李治累的很想回去蒙头大睡一觉。
然而他知道,这一天还没有完。
果然,在李泰处呆了快两个时辰的李治,不等夜里,又被请到了九成宫东宫。
晨起还称病不见他的太子,下午主动召见他了。
九成宫的东宫,住过隋炀帝,曾是颇为奢丽壮阔的。
可惜隋朝灭亡的过程中,九成宫这个行宫不可避免也受到了一些损伤。这东宫的精美建筑也毁了一半。
后来二凤皇帝接手九成宫,在命人修整的时候,却不肯按照原奢靡风修缮,而是走了节俭风。
修复的墙体不许再涂金粉等贵重颜料,许多只是夯土墙,灰扑扑的。
于是这东宫,从外观看有点奇怪,像是被强行拼接起来的一座宫殿,看着分裂感十足。
李治穿过明堂,往后头的正殿走去时,还看到了院中一个大坑——想来这就是太子哥哥被父皇和师父们勒令着,让他推平挖走的男宠称心衣冠冢。
就像保不住称心一样,太子当然也保不住什么衣冠冢,只是他也不叫人填去,就这么光秃秃露着个洞在这里。不但如此,太子还令宫人把院中所有的草木花卉拔光,显得他这正院越发有些阴森古怪起来。
据说太子妃苏氏也觉夫君太失了体统颜面,太子不召见,她也不肯往正院来了,只抱了四岁的儿子李厥在后殿关着门过日子。
于是整个东宫前殿气氛更古怪压抑了。
李治不再去看院中黑漆漆的大坑,往里走去。
*
与李泰相反,李承乾是个颀长清瘦的青年。
他天生高挑,肩展而平,穿着太子繁复服制时,是很能撑起架子来的,显得端肃威严。
李治记得五岁时,父皇离开长安,巡幸歧州,命太子监国。
那时候太子哥哥正与现在的自己一般大,也就是十四岁,但比自己现在还要高,在那时的李治眼里,要想看清哥哥的脸,不免仰望的脖子酸楚——太子哥哥好生高大英武。
李治还记得,那日送过父皇,太子牵着自己往回走。因李治三岁上就封了晋王,凡大场合都是标准的一整套亲王服冠,沉甸甸的坠着他,走的很是费劲,累的要命。
后来太子哥哥就把自己抱起来走。
哪怕抱着一个重量颇可观的五岁孩童,太子哥哥也走的很稳,背挺得很直,如同最秀挺的一株水杉。
那时人人都夸太子“性聪敏贤明”,“敏惠过人”。
可自从不良于行后,太子很少肯于人前走路了,哪怕祭天祭祖之时,也非得众人跪了后,太子才肯挪步。
李治听说,这东宫里常有太监被鞭打甚至被打死,原因就是在太子路过的时候不够恭敬。
但李治私下想着,或许他们不是不够恭敬,只是不够伏地,看到了,或者被太子认为在看着他跛足经行的样子。
*
李治行过礼,李承乾也没有还礼,他只是带着几分懒意靠在坐褥上,摆摆手示意他随便坐。
之后开门见山:“小九,听说你今日去见李泰,两人密谈了两个时辰。”
李治早有预料,便将猞猁的原委说了,之后又道:“四哥怪罪我不懂事,从前在京中,几次叫我去魏王府的宴饮都不肯。今日我有事求他,又是只有兄弟两人的小聚,便再不能推辞了。”
太子面色稍霁。
又忽然冷笑两声:“挑豹子?他倒是先挑一匹壮马最要紧!一般的马,只怕驮他不动。”
李治想笑又不敢笑。
之后两人就沉默地坐着。
对比李泰那种滔滔不绝,李治只需要见缝插针回应,这种沉默更让李治难受,觉得如坐针毡。
枯坐到李治都不知道过了多久,只觉度日如年后,李承乾才似乎忽然醒了过来。
“唔,坐了挺久了,你走吧。”
李治觉得腿都麻了,于是小心翼翼起身到太子前道别:在别处腿麻了走的不稳,甚至一瘸一拐都没关系,太子跟前可绝不能这样,否则太子必要大怒。
唐时大臣,只要不是大典礼仪,见了皇帝也不需要跪来跪去。李治作为亲王,对太子也就行个空首礼即可。
他双手拱合在前,低头贴手。
李承乾扶着他的手示意他起来。
两人的手指一触碰,李治才觉得太子的手又凉又滑,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。
他进屋后一直紧张着,倒是此时才察觉出,屋里居然没有笼炭盆,比别处都冷。
这样想着后背不禁毛起来,一股冷意袭来,不觉冻得打了个哆嗦。
而李承乾见他瑟缩了一下,就顺手拎过榻上搭着的鹤毛编的大氅,亲手给李治披上:“穿这个吧,你今日穿的太薄了些。”
这一瞬间,他的眼神还是关切如昔,与昔年兄弟们同在父母膝下承欢时无甚分别。李承乾是嫡长子,打小习惯了照应一众弟弟妹妹。李治是一母同胞的幼弟,跟旁人又不同了。
然而李治还未开口道谢,就见兄长忽然眼神一变,刚刚的和煦关切忽的就转化为阴郁与怀疑,冷笑道:“穿不穿由你,只怕你不敢披着东宫的衣裳往外走,怕沾了晦气被父皇训斥!”
前后变化之大,简直是两个人,很难想象一个人片刻之间会有这样大的转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