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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:生随死殉 | 分类:其他类型 | 作者:藕香食肆
自从在潜邸玩过几次足球之后,衣飞石就对球场有了挂念。长公主府当然不可能给他划地,划了地他也没空去住,城北的院子太小,在宫里他就更不敢猖狂造次了。这回皇帝预定了住云台要赐给他,他连演武场都没说要——当然,皇帝肯定会给他规划好——先说想要一个球场。
难得小衣想要什么东西,谢茂当然得答应,说道:“新给你做的草皮球场,皇庄还在种,过些日子你住进来,约摸就差不多了。”
衣飞石抱着他撒娇:“陛下。”
“嗯。”
“陛下待我真好。”
“这就好了?怕不是一颗糖就能被拐走。”
“只吃陛下给的糖。”
谢茂闷笑着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,当夜衣飞石就吃了一宿陛下给的糖。
※
次日,不朝。
衣飞石悄悄摸摸地下了榻,没惊动还在休息的皇帝,独自去羽林卫衙门上差。
一向体力充沛的衣飞石起床之后自然是神清气爽,累了一夜的谢茂则睡到辰末时牌,才懒洋洋地苏醒。这些日子小衣都热情得过分,谢茂又没有他那样闭眼数息两刻钟就神采奕奕的本事,他自问弱是不弱,就是困啊,缺觉。
不上朝的皇帝问了问李从荣,有没有什么紧要的折子,有没有阁臣枢臣来候见。
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,皇帝喝了半碗小米粥,又去睡了个回笼觉。
等谢茂再起床时,龙幼株来了。
“传进来吧。”
谢茂披散着长发坐了起来,揉揉眼睛,朱雨上前服侍他漱口。
他看着另一边衣飞石昨夜曾睡过的枕头,心里就痒痒的,想把衣飞石叫回来“吃午膳”。
漱口之后,谢茂不急更衣洗漱,闭眼在榻上坐了一会儿。
龙幼株就在此时进殿,见状悄无声息地跪地施礼。皇帝正在静息,没有人会在此时打扰。
约摸过了数百息,谢茂才缓缓睁开眼,朱雨端来一盏炊暖的山泉水,皇帝含了一口饮下,活动颈椎肩骨,慢慢吐气:“说吧。”
“臣失职。”龙幼株丝毫不推诿,“事已收尾。黄家很乐意与相王府结亲。”
谢茂很老年人习惯地用手心热度搓脸,龙幼株一句话说完,他恰好把脸搓完。
末了,年轻的皇帝单膝竖起手肘斜搭,斜靠在榻上,看着跪在殿中的美丽女臣,冷漠地说:“朕岂不知你能把这件事收尾?”
“你要说话,就说得要害一些,说说这事儿是怎么开始的,说说是谁——”
“想敲掉朕立下的听事司!”
第129章 振衣飞石(129)
以女子之身执掌听事司,干的又都是阴私诡谲之事,不招人忌恨那是不可能的。
何况,龙幼株浑身上下的弱点多得跟筛子似的,一戳一个准。
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龙幼株曾是须涂虏汗国的王女?又有谁不知道龙幼株曾在胭脂楼操持皮肉生意?皇帝龙潜时曾在孝期嫖妓,被五城兵马司抓进了衙门,闹得满城上下沸沸扬扬——嫖的就是这个龙幼株!
按说皇帝若是爱惜龙幼株,给她换个身份,随便按头说是哪家的孤女,就算朝臣知道龙幼株就是那个做了妓女的亡国王女,也绝不敢当面揭破。
皇帝就没有这么办。
他大大方方地把龙幼株从胭脂楼赎了出来,搁在潜邸养着,又恬不知耻地把这娼妇直接带到长信宫,交由太后“教诲”。只怕太后都没认清楚龙幼株长什么样儿,龙游转就平步青云,成了锦衣卫听事司的司指挥使。
这世道女子本就卑弱,似龙幼株这样集齐了亡国、破家、失身种种不幸的娼妇,更是女子之中最卑贱的底层。不止男人看不惯她衣衫光鲜地高踞诸公之上,连多半女子都容不下她。
钱八娘就极其看不上龙幼株。
谢茂巡幸西北时,太后代为监国,不知是出于哪一种考量,太后并未任用太监服侍案牍,而是召了一班女臣听用。这其中,最得太后看重的女臣之一,就有家中与杨皇后有旧的钱家闺女钱八娘。
钱八娘幼年常在东宫玩耍,与养在杨皇后膝下的谢茂关系不坏。
谢茂与承恩侯杨家不怎么对付,不过,他对杨皇后还算敬重,对钱家也存了几分体恤,如今承恩侯府是夹紧了尾巴不敢出头,钱家却还是抱住了皇帝这条大腿,连钱元宝前年都谋了个缺,去黎州某个小县当县令去了。
与宗室世家的贵女仕女相比,钱八娘这样武勋出身的千金也不算什么。
她很钦佩敬重与她同事的黎簪云。黎家也是两代前才发迹的新贵,不过,黎簪云的父亲是内阁大臣黎洵,家中又只得一个独女,从小被父亲养在膝下授以诗书经史,聪明温柔又大方得体,还有一种被父母珍爱尊重的自信。
哪怕黎簪云婚姻不幸,死了丈夫又被夫家夺了儿子,钱八娘还是很尊重她。
——大约也和黎簪云的低调有关系。
黎簪云守寡之后,常年素服简饰,不饮宴不交际,若非太后宣召起用,她连门都不出。
像她这么厉害的女子又如此贞静娴雅,钱八娘隐隐觉得她可怜,又觉得黎簪云这样的品行高贵的女子才真正值得敬重。
哪里像那个龙幼株,猖狂到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!丈夫都不敢做的事,她要去做!她以为她是谁?比丈夫还有本事吗?娼妇就是娼妇,惯爱在男人堆里打滚儿,神气活现的样子,满脸逞能。怎么就没人把她拖回胭脂楼去,十七八个腌臜汉子好好伺候?!
钱八娘极其不服气。
尤其是太后还政太极殿之后,她就不必天天去长信宫上差了。
往日行走在宫门之内,亲手翻阅大臣手书的漂亮奏本,掌握着案牍之间那么一点儿小小的权力,被内阁文书写字尊称为女士,讨好地称赞她才学美貌,那是何等快意的日子啊!
如今只得天天待在家里,伺候婆婆起居,丈夫不体贴,万事都是冷脸训斥。她念着修身莫若敬,避强莫若顺的句子,想着这就是妇道,这就是女子生来的本分,一天天地熬着天黑,一天天地熬着天亮。
那日听说丈夫在外又养了个刚梳拢的小娘,才怀了孕的钱八娘仗着肚子里那块肉,大发雷霆。
她叫娘家家丁找到了丈夫安置外室的别院,纠集了一批打手,气势汹汹地上门找事——这是那妓女倒霉,刚好遇上了钱八娘怀孕,若是没有肚子里这块肉,钱八娘也不敢打上门去。
这大妇带着豪奴收拾外室的气势,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纷纷围拢上来看戏。
不巧龙幼株路过,见钱八娘带人闹事,想着同是妇人总该多帮扶一把,又有在长信宫前受教的香火情,难得动凡心的龙幼株动了恻隐之心,决定问问钱八娘出了什么事,再帮她一把。
那一日龙幼株恰好办妥了一件大事,皇帝赏了金银良田下来,她带着一帮子下属庆功。
所以,那日的龙幼株锦衣玉带,顶戴纱冠,被一帮子同样身披官袍的听事司下属簇拥着,前呼后拥,威风凛凛。她也不年轻了,尽管风华如旧,展颜时眼角就有细细的鱼尾纹撇出。然而,她出面揽事的姿态显得那样自信,强大,对她而言,美丽与否已经不重要了,她的价值不在皮囊。
龙幼株这一种完全挣脱了妇道约束的权力与自由,刺痛了钱八娘的心。
她才以为自己行使了大妇的权力,仗着娘家的势力,打进了丈夫豢养外室的院子,耀武扬威,获取了绝对的胜利,龙幼株的出现就把她贬得一文不值——她所有的荣耀都依靠着丈夫才存在。龙幼株却和她的丈夫一样,甚至比她的丈夫更有权力!
龙幼株她凭什么呢?她只是个被无数男人骑过的贱人啊!她这种贱人就该被老鸨折磨,被嫖客欺负,被龟奴殴打,喝无数下胎药,满身脏病,流脓溃烂,死在凄风苦雨之中,尸体连狗都不吃。
她怎么能活得比我还尊贵?比我还畅快?她这样的贱人,凭什么官位比我丈夫都高?
龙幼株问明白了钱八娘的烦心事,浅笑道:“这事也容易。”
把那外室小妾拖出来一问,原来还不止一个,除了青楼刚梳拢的小娼妇之外,另有一个从小服侍那妓女的丫鬟,买一送一,算是搭头。
“钱夫人当面,你俩这好日子是过不得了。说说吧,怎么想的?”龙幼株问。
钱八娘极其看不惯她当家作主的嘴脸,只是人前也不能坏了妇人贞静的品格,冷眼不语。
那娼妇极其懂眼色,忙磕头道:“奴奴寄身青楼,货与何家皆不得自己,愿听夫人处置。”
那小丫鬟才不过十四岁,正是傻大胆的时候——若不是太傻,也不会被老鸨充作丫鬟,还当个添头送了。她就嘴一撇,冷笑说:“哪家官人不养妇人?世有七出之条,这嫉妒啊,可是要出妇的!”
龙幼株呵呵一笑,也不必钱家家奴出手,她手底下的秦百户就上前一步,一把将那小丫鬟的脖子拧断了。至于那娼妇,就被她挥挥手,说:“以后就跟着我吧。肯卖命,总有一口饭吃。”
钱八娘打上门来,也不敢真的杀人。手里没有那妓女的卖身契,随便杀人是要吃官司的。
现在龙幼株帮她杀了一个,她心里痛快极了,又恨龙幼株怎么不把另外一个杀了?看这样子,居然还要召进听事司去办差?这种贱人,就该死无葬身之地,怎么还能让她去当差?
她心里极其难受,可是,人前是要拿起大妇品格的,口出恶言就不是贤妇。
龙幼株还请她喝了一杯热茶,听说她怀孕了,怕她回家不好应付丈夫,连跟下属庆功都推了推,专程走了一趟送她回府,向她丈夫、婆家解释:人,是我杀的,和钱夫人无关,不服气来找我。
那钱八娘的丈夫也是个浑货,当着龙幼株的面满脸谄媚,说两个妇人算什么?杀了就算了。
龙幼株刚走,一巴掌就抽在了钱八娘脸上,差点没把钱八娘打流产。
龙幼株是听事司长官,听事司是干什么的?钱八娘家中发生了什么事,龙幼株前脚走,后脚就有眼线把消息传了来。第二天,龙幼株就弹劾钱八娘丈夫量浅德薄、内帷不修。唬得那浑货下午就去听事司衙门找龙幼株磕头赔罪,保证再也不打钱八娘了。
龙幼株以为钱八娘就算不感激自己,起码也该知道,自己是为了她好吧?
万万想不到的是,听说丈夫吓得屁滚尿流去给龙幼株磕头的钱八娘,恨得心里几乎滴出黑血来。
——你、这、样、的、贱、人,凭什么叫我丈夫跪下?!
这是龙幼株理解不了的嫉妒与怨恨。
钱八娘在家中以夫为天,丈夫却去外边跪她觉得最下贱的娼妇,岂不是她比龙幼株还下贱了?她受不了这份侮辱。
她身为贤妇,要守妇道,要敬夫为天,她不能挑剔怨恨丈夫,所以,她就恨龙幼株。
你一个贱人为什么不守妇道?你都沦落去青楼了,你就该被人踏进泥地里,你还敢当官?你只是个妇人,居然不敬丈夫,居然叫丈夫给你下跪,你反了天了!简直颠倒阴阳,破坏纲常。
龙幼株在听事司执事多年,得罪了不少人,可是,明面上没有人敢对她下黑手。
有能耐害龙幼株的人,多半都身居高位,而文帝、孝帝、今上都是聪明人,能在这三朝混上高位的,也都不可能太蠢。身居高位又都不蠢的这么些位,谁会不知道龙幼株就是皇帝的一把刀?他们吃多了才去试皇帝的刀有多锋利。
故意调换相王府聘书,让黄四娘误以为与皇家议亲,借此坐实龙幼株失职一事,这样阴私恶毒又小家子气的后宅伎俩,就出于钱八娘之手。
——皇帝与定襄侯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,钱元宝是知道的。
当年衣飞石被杖责就是在西城兵马司大牢,钱元宝还抬了他自己的床榻去大牢里给衣飞石睡,里里外外照顾得十分狗腿,冲着衣飞石一口一个二哥的叫唤。
钱元宝又与八姐关系最好,姐弟两个无话不谈,所以,钱八娘也知道皇帝最爱重定襄侯。
在钱八娘想来,龙幼株身份如此特殊,外界都传闻她是皇帝极其宠爱的庶妃,定襄侯也是皇帝的男妾,两人岂能不互别苗头?趁机落井下石坑龙幼株一把,就算皇帝不怪罪龙幼株办事不力,定襄侯也要疑心龙幼株故意生事吧?
别的人或许搞不死龙幼株,定襄侯是谁呀?钱八娘对衣飞石深有信心。定襄侯和龙幼株一样是皇帝爱宠,他又那样本事,难道还治不住区区一个贱入泥的娼妇?
钱八娘上头有七个姐姐,全都嫁在京城。她的六姐夫许郭奕就在相王府上当差。
凭着这一层关系,她花钱买通了小厮,调换了聘书,中间还险些穿帮。
纳吉时,男方下聘书,要亲自向女方诵读以表示郑重,不能到女方家里丢下一份聘书,拿了女方八字就走。
相王府不大好做手脚,兴家不久的黄家却是个筛子,到处都是漏洞,泻药灌进茶汤里,男女双方都憋得脸发青。
重点倒是那个媒婆子,极其的不靠谱。
因拿了黄家老太太的二百两银子,刚透风说是皇家选妃,这下又成了相王府下聘,深怕黄老太太把赏她的银子要回去——都不怕被揍一顿,就怕黄家要银子。所以,她是憋足了劲儿想要把婚事做成。做成了,黄老太太赏多赏少,那就是她的谢媒钱,黄家不敢要回去,否则必然子女婚姻不幸。
明知道是相王府下聘,那媒婆子还是故意瞒着。
刚好两边都跑肚拉稀,那媒婆就咋呼着要双方匆忙走了一回过场,也没念那聘书,直接就让黄家收了。成礼之后,媒婆子就借口跑肚溜了。反正女方收了聘书,这事就算成了。跑得快是怕挨打。
钱八娘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,孰不知她那一点儿后宅手段,在听事司完全不够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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