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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:胭脂骨 | 分类:历史军事 | 作者:尘殇
那是一株很老的果树了,树梢上红润的杨梅一个个垂下来,很是诱人。可惜近处的都已被丫鬟奴才们打下,倒是边缘的树杈儿上还坠着许多熟透了的果实。
阿珂屏住呼吸,双臂抱着树杆摇摇曳曳,一边攀着,一边拿眼神笑看树底下的清隽少年——鼻梁英挺,薄唇轻抿,总是一副在思考的样子。从来都是仰着脑袋看他,这样俯视的感觉倒别有一番味道。
他显然怕她掉下去,一边愠恼她不听话;一边呢,又紧张,深邃双眸里装着的全然都是她的影子……咳咳,这感觉真好啊。
阿珂故意晃了晃树杆。
果然,那树下的少年忙将手中书本放下,冲她扬声道:“真糟糕,还不快给我下来!”
阿珂就咯咯咯的笑起来:“周少铭,你皱眉的样子看得我心花荡漾!”
衣裳上沾了点点星星的果汁红,才学了几个词语就胡乱套用,那笑容爽朗天然,看得周少铭恍惚。末了袖子一拂,只是凶她道:“不可教化,男人之间怎可以用这样词语!”自己说着,表情却躲闪了。
阿珂心中偷喜,摘下一串杨梅扔下来:“若我是个女孩儿呢?”
正待要继续往下扯,却听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。她一回头,看到一条翠绿细蛇正吐着鲜红的血芯子往自己这儿游过来,那蛇的位置正在来时的树杆上,断了她的去路,无路可退。
“啊,有蛇——”阿珂眼睛一闭,赶紧往树下跳去。
周少铭本以为她又在打诳语,然而才一抬头,一抹小小的身子已然往他的怀里栽进来。他毫无准备,天旋地转间,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清香遁入怀中,毫无意识地便将那柔软身体抱住……两个人倒退几步,“扑通”一声摔倒在草地上。
“唔……”翻滚间,两双红唇竟然就这样轻易合住。
那吃了果子的小嘴儿红润润、酸甜甜的,含在少年的口中竟是那般柔软,仿佛稍稍用力一吸,她都要化开在他的唇舌之上。这从未有过的体验,让正值敏感年纪的少年身体里生出异样变化,双手在空中顿了顿,竟然本能的在她腰上轻轻一环,想要将她保护。
大脑却是空白的,毫无杂念,只是觉得美好。
两人便这样大眼瞪着小眼。
阿珂的脸红成了苹果,鼻翼间全是他身上说不出来的淡淡清爽,实在好闻极了,然而某个地方却抵得她难受……她这样的年纪自是不知那些奇妙之事,忙拍拍衣摆从周少铭怀中溜出来。
“完蛋了,我们刚刚做了成亲的事儿……”阿珂瞥了周少铭一眼,迅速将视线看向别处。
周少铭身子一空,龇牙坐起身来:“……好个顽童,下次不许你再爬树!”
阿珂却不肯让他转移话题,偏要问道:“周少铭,你从前亲过别的女孩儿没有?”
“问这做什么?若是亲了,我便娶她。”周少铭冷着嗓音,脸上愠怒又不自然。
“咳咳咳……”阿珂猛地呛住,说不出话儿来。
周少铭瞅着阿珂强装镇静的模样,那模样分明是个羞赧又娇憨的女子,心中忽然顿悟,从前还以为是这顽童好色,此刻才知他原来从一开始便将自己当做女子……难怪第一次见到他时竟是蹲着小解。
然而为何老天却偏偏将他生做个男儿身……就是这样的身份,让自己什么也给予不了他。
“你别误会……不过只是一场不小心。”周少铭瞪了阿珂一眼,拂开袖子默默走了。少年背影清逸,步子走得飞快,阿珂好容易写好的字掉在地上,他顿了顿,然后狠心一脚踩了上去……
阿珂尚未琢磨清那话中的意思,周少铭已经不再与她亲近了。当天夜里她的被褥便被下人们搬到了偏院,偏院里清清冷冷,到处都是诗书,阿珂看不进去,只是觉得无聊。
那院子中间长着一颗大树,阿珂常常爬到树上打盹,渐渐的便看到周少铭开始与各种各样漂亮的贵家小姐见面了。那些大人们带着自家的宝贝女儿前来寒暄,都是和他一般大的年纪,长得又好看,娇滴滴的,看他的时候眉眼里都是娇羞。
阿珂心里突突的,她想去告诉周少铭,不就是亲了一次吗,她都不计较了,没有必要为了躲她而这样逼自己。然而周少铭却似乎并不反感,他竟然还带着那些小姐们去逛园子。虽然他的眉头紧凝着,然而当小姐们对他笑时,他亦会对她们匀出一道温和笑容。他那笑起来总是那么尔雅,小姐们的脸颊更红了。
阿珂着急起来。有一天她趁下人们不注意,故意晃悠到他二人的跟前,又怕他看穿,便假意蹲下来绑着袜带。
那女孩儿生着一双潋滟的杏眸,看起来应该十一二岁了,走上前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:“呀,铭哥哥府上还住着这么讨巧的小和尚。”声音好听极了,端庄又大气。
讨厌,摸我的头干嘛。阿珂皱起眉头,心中恨不得自己立刻长大三、四岁,一双眼睛却只是瞅着那清冷的少年:“好巧啊,周少铭。”
阿珂说。
周少铭只须凝眉看她一眼,立刻就能看穿她的心虚。他是刻意晾着她的,为着让二人渐渐清醒,然而多日不见,却发现那圆润的小脸儿竟瘦下去不少,眼睛又清又亮,红润的双唇倔强轻抿着,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,看得他又想起当日树下悸动的情思。
心中自责,然而却是不能再与她亲近了,该断不断则乱,如今尚且年幼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
周少铭对着那女孩儿勾唇一笑:“是祖母请来的寺中小僧,让婉儿见笑了。”
“无妨。”婉儿摆摆手,眼里头有些探究。
周少铭这才淡漠扫向阿珂:“母亲不是说你去了祖母身边,如何住到了这偏院里?”
看到她衣裳上的点点墨汁……不是说讨厌识字么,怎的还在写。
阿珂指了指身后:“哦,一直就住在这里啊。对了,我学会写好多字了,你要不要进去看看?”
周少铭便明白过来,难怪几回去给祖母请安,一次也未曾见过她……罢罢,他母亲的心机,他又不是第一天见识?左右偏院清静,这顽童秉性顽劣,倒也可以修身养性。便点了点头:“改日去罢,今日还有些事儿。”说完,合了扇子擦身而过。
一翻脸就不认人了……每次都是这样。阿珂一股执拗又上来了,瞅着那少男少女和谐的背影,问道:“周少铭,你以后会娶她吗?”
该死,每回看到自己与女子亲近,他便要这番打问……冷落了许多天,依然还是这般不肯清醒。
周少铭不回头,顿了片刻方才漠然出声:“喜欢的自然就会娶。等到了京城,我送你去个好点的寺院,在那里可以读书识字,再不要受劳苦折磨。你呆到十三岁,若是还俗,亦可以在世间寻找喜欢的女子;若是不还,在里头也能过得安稳。”说完大步走掉了。
留下婉儿在路中央,听得一脸莫名。
阿珂的小拳头攥了又松,她想要去解释,然而下人们因得了大夫人暗中的吩咐,频频拦阻着不肯让他二人再见;时常还要故意与她生出些许事端,又将那谣言传到老太太的耳中。老太太渐渐也不再宠爱她,她的日子不好过起来。
许是思想得太伤脑筋,阿珂的小脑袋上悄悄长出来一片硬茬茬的发根儿。她忽然想起与李燕何的一月之约,心里头生出回山的念头。
周老太太的寿辰在月底的时候如期而至,若大个周府装饰得富丽堂皇。这是周家在山南州最后的一场酒宴了,过了此番,他们将举家往京城迁徙。
阿珂垫着脚尖在荷塘外张望,见园子里头杯酒觥筹、欢声笑语,有盛装的夫人太太捂嘴轻笑,还有美艳的伶人在台上咿呀婉转,可是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周少铭的影子。
门口守门的嬷嬷们壮硕又凶恶,如何也不肯放她进去。阿珂便将一纸信笺递至大白嘴里:“大白,我走了。等我长大后有能力了,再回来找你们。”
大白用毛乎乎的脑袋蹭着她的膝盖,舍不得她走。阿珂背着小小的包袱回头望了望,大步往小门边走去。那包袱里不过只是藏着两件半旧的僧衣,还有李燕何送下的锦囊,是她唯一的财产。
周少铭正在园中陪着世家公子们心不在焉地吃茶,远远地只见得一抹瘦小的身影在园外张望,看那副模样好生焦急。他心中想要出去,却又怕好容易熄下的火苗又在那僧童的心中腾起,忍了又忍,终于没有站起来。等到再抬头时,那抹身影却已经不见了。有旁的小姐送了诗文过来请教,满脸娇羞矜持,他便只好暖声应付。
“哗啦——”天空忽然劈过一道闪电,硕大的雨点悉悉索索落下地来。阿珂正迷在园中寻路,忽然背后闪出两道黑影,她尚不及张口,嘴巴已经被一块湿布捂住。
有压抑着的粗噶嗓音道:“怎么办?”
“二爷说了,此刻人太多,等天黑了再送出去!”这声音好生熟悉,阿珂眼前浮起那日见到的一队彪悍大汉,一阵晕眩,再没了知觉。
作者有话要说:亲们,因为《人去不归》一章太长了,所以分作两章发。于是,第八章的章节名改成“周家二爷”了^_^
☆、第10章 人去不归
因着下雨,天很快黑将下来。老太太心中不舍旧地旧友,一场寿宴,直闹到戌时方才陆陆续续散去。矮小阴暗的旮旯房里,两名喽啰饿了一下午,早已倦惫得不行。那天空还要时不时划来可怖闪电,忽明忽暗的,闹鬼一般,扰得他们连睡都不敢睡安稳。
二爷周文谨带着一身酒气悠悠晃到门口,正好一道白光劈下,将他一袭银白绣纹长裳照得寒光凛冽,那里头的两名喽啰见了,便个个“鬼啊、鬼啊”的惊慌大叫起来。
叫得周文谨自己心里头也发毛了。这该死的天气,真是见鬼,大夏天的竟然这样冷飕飕。
进门去,一扇子照那喽啰们脑袋打下:“叫什么?还不快给爷去备车,那姓桂的光头今夜再不收到货,怕是明天咱几个真做鬼了!”
“诶、诶”喽啰们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阴暗小房,纷纷抱着脑袋跑出去。
周文谨一边凶着他们,一边撂起下摆在阿珂跟前站住。见阿珂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,依旧还在昏迷,便用扇子轻轻挑起她的下颌,叹了口气道:“想不到是个痴情的种,可惜我大嫂那样的人,哪里容得下你这非男非女的存在。你既天生是个多情的倌儿,我这厢送了你去,倒是成全了你。待过个三五年,你成了气候,到时候怕不是还要回头来谢我。”
他最是怜香惜玉的,口中说着,又俯下腰身,在阿珂苍白的小脸上亲了一亲,抱起阿珂小小的身子就要往门外走。
“哗啦——”暗黑的天空忽然一道白光劈过,紧接着的巨雷将破旧矮房震得好似地动山摇。
许是酒喝得多了,周文谨有些发冷,不由将怀中的人儿裹了裹。然而指头儿却忽触到一个冰凉之物,凉兮兮的,膈人骨头,他心中莫名一凛,忙将那物从阿珂颈上挑了出来。
又是一道白光劈过,秒秒间天地明了又暗,他却已然看清——那胭脂玉虽断了半截,然而他怎么会忘记它呢?他一辈子都忘记不了。
那个女人,她被药物发作熏得满面嫣红,尚在哺乳中的两座雪白敞露在四方小屋下,乳樱上滋液汩汩,将他看得再挪不开半步。那是他此生唯一动过真情的女子。他将春欲迷糊中的她欺在身下,看她莞尔婀娜的娇躯被他欺得如波浪般翻涌,而她雪白脖颈上那乱颤的正是眼前这样一根胭脂玉。
他那时心里爱她,只觉得那玉好看至极。口中含着那玉,一遍一遍地唤着她名字:“韩瑜儿、韩瑜儿,过了今夜爷便带你离开……他们欠你的我来偿,我周文谨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……”然而爱0潮才涌,那外头却忽然脚步声顿起。他抱着尚未清醒的她想要跳窗离开,那女人却忽然清醒过来,拿着匕首步步紧逼,她要杀他……他怎么舍得死呢?他跳窗跑了。
再后来,她被当成淫妇抓起,不知谁人放了一场大火,那胭脂玉便成了她的不详化身。
这些年,但凡安静下来,梦中便是她一道幽幽鬼魅来来去去,扰得他夜夜不得安眠,只得彻夜流连烟花巷陌,吵闹寻欢……
莫非今夜竟是那冤孽前来索帐了么?
周文谨只觉得呼吸都快要不能,双手颤抖着将阿珂外衣急急一扯——那孩子雪白肚脐下果然一抹小小的暗红色疤痕……该死的,竟然果然是她!就藏在他的眼皮底下!
“啊——,鬼啊——”周二爷一声凄厉绵长,惊动了整座周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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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。
周老太太端坐在正中八仙椅上,惯常笑容和蔼的面容上少见的堆满阴云。阮秀云伴着丈夫周文渊默然陪在身侧,双手绞着帕子,面色好生严肃。
听周文谨萋萋诉说道:“那次儿子并非故意去她房中,只是正好路过,见她双目迷离,有奸人穿着戏子的衣裳正在欺负她。儿子见她挣扎得十分可怜,本是好心进去帮她砸晕那奸人,结果、结果见了她的好,却、却舍不得走开……本来一切都好好的,千想万想也不想到,事儿才完,那外面就传来动静。儿猜度应是他们步家人存心陷害,本要带着她一起离开,她却忽然清醒过来,拿着剪刀要与我同归于尽,我一害怕就先走了……本是寻了马车要将她救走,却不知谁又放了火、把她烧死了……”
口中说着,想到那女人被众人拿奸时紧咬的双唇,还有一双满是仇恨地清冽眸子,忍不住浑身又起了疙瘩。
老太太一言不发的听完,听到这里不由大骂:“救走?莫非你还想与她私奔不成?她那样不干不净的女人,就是我这一把老骨头入土了,她也休想进得了我们周家大门!”
“是是是,儿子当时年少,心思单纯,如今却是知道自己错了……”周文谨自知理亏,只是头如捣蒜,拼命认着错儿。
老太太气了半日,冷静下来,又抬头向大儿子夫妇问道:“当日你二人也在京城,这事儿还有谁知道?”
周文渊惯是只懂得操持生意,哪里知道这些,只是冷着一张脸不说话。
老太太便拿眼神去瞪阮秀云。
阮秀云被看得尴尬,只得压着嗓子道:“当、当日儿媳正好撞见了,只是顾及周家的颜面,最后便没有去帮她澄清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一旁的周文渊已经气得咳嗽起来:“蠢妇!你二弟不知伦理道德,你作为大嫂不教育他便罢,却还这样包庇?咳、咳咳……你们、你们真是……冤孽啊!”
“天煞的……我上辈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呀?竟然嫁给你周老二这么一个祸害——”二夫人林惠茹早已哭过去不知几回,听到这儿又扯着嗓子嘤嘤哭诉起来。
那声音听得老太头疼,眉头紧紧凝成一道川字,旁侧的婆子赶忙递来鼻烟儿给她提神。好一会儿,才听她幽幽吐出一缕白雾,沉沉道:“罢罢,过去的事情再提无用。那孩子既是步家不要的,此刻若然送过去,他们不喜欢,反而还要埋怨咱们多事。他们步家此番进京定然是要做官的,关系都打通了,我们得罪不起。然而那孩子既是从不干净的女人而出,生就是不吉利的,若是留下,将来长大了又如何安排?……”
周大夫人绞着帕子,难怪儿子那般清高的人儿这样轻易就被迷惑,原来那小人天生就是个妖精!她是让丈夫找过周少铭谈话的,只说为着不归好,也不该继续让他对他生出心思,儿子自小端正贤良,自然听话避嫌。然而此刻若然被他知道那小子原就是个女儿之身,日后还如何把他二人分开?
“万万不可!母亲若是留她在府里,铭哥儿岂不白白被祸害了?”周大夫人扬声打断。
阿珂蜷在暗处耳房,听到这里已然将小嘴巴里咬出满腔的血。这是她人生中听到的最为震惊的故事了,比那寺庙里放浪不堪的偷欢还要可怖——
原来那故事里头的竟然全都是真的,错了,原来事实比那故事里的更要不堪!那做了坏事的逍遥着,他们害死了她的母亲,此刻又在商议着如何继续把她害死……然而她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死去?
阿珂拼命咬着手上的粗绳,奈何那绳子捆得十分紧,任她如何都咬不断,正焦急着,外头忽传来“嗖嗖”挠墙的声音。她的眼睛豁然一亮,看到大白在暗黑的窗外探进来一颗脑袋。
天不绝我啊……阿珂一颗心顿时都要蹦出了嗓子眼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