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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节

作品:浮锦(双重生)  |  分类:历史军事  |  作者:落日蔷薇

    宋星遥拎起地上瓷壶搁在桌上:“你明知我恨你,还出现在我面前?看来那一匕首并没让你长记性,不怕我在茶里下毒?”
    林宴用茶水滚了只不知谁用过的杯子,倒满,慢条斯理喝上一口,长长吐口气——那动作有些老派,不像年轻人。
    “你不相信我,我却信你,你不会杀我。”
    “林宴,你的自负已经到了让人讨厌的地步。”
    “是吗?那你大概是误会我了,我是说……你不会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杀我之上,况且杀了我不过逞一时之快,却会给你和你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,你这么聪明,不会做这样的傻事。”重归的真相被戳破的那一刻,林宴就没对这段感情抱有幻想了——他遇到的是最糟糕的结果。
    “算你有自知之明,那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?”
    “说些你想听的事,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说并不公平,我也有我想知道的事,交换吧,我们轮流问。”林宴道,“你先问。”
    宋星遥略作思忖,觉得这个提议对自己没什么不利,便点头问道:“你到洛阳所为何事?”
    “韩家,还有你。三月初五那日,我没遇见你。”他的回答很简洁。
    “所以你怀疑我和你一样,特地过来确认?韩家?是……”宋星遥认真算了下年份,不太确定道,“十多年前今圣宠妃的娘家,被诛九族的洛阳韩氏?”
    “确切点说,是十九年前。”林宴道,又摇头,“韩家的事不能与你说,你也不能管,会招惹杀身之祸。”
    十九年前?林宴出生那年?
    宋星遥蹙蹙眉,刚要继续,便听到他的声音:“该我问了。疼吗?”
    什么?宋星遥不解这个问题,他补充道:“那一箭,疼吗?”
    宋星遥回忆那一箭——老人说好了伤疤忘了疼,确实是这个理,她已经不大想得起那一箭的滋味,刻在心上更多的是当时那股无力自救的惶恐和面对未知的迷惑。
    “你想了解的话,可以让人射你一箭试试。”她没正面回答他,飞快抛出下个问题,“你帮我阿兄入金吾卫出于什么目的?”
    他并不在乎浪费了一个问题的额度,道:“没有目的,你阿兄进金吾卫也不算是我的功劳,我不过是给了金吾卫一点建议。你阿兄来时恰逢北衙在圣人而前得势,南衙不甘屈其后,预备广纳人才,你阿兄身手不错,得了遴选机会,靠的是自己的实力进的金吾卫,与我无关。”
    宋星遥不说话,在思考他这番话的可信度——上辈子宋梦驰也是在林家的帮助下,方在京城谋了个不错的闲散差事,但这却成为婆婆拿捏她的短处,亦被林家上下看不起,后来这事叫宋梦驰知道,把他气坏,当下便辞去差事,不想又逢宋岳文被流文,最终他在父母流放之后回了洛阳,从此一蹶不振。
    事涉宋梦驰前途,她如何不急?
    “你仍不信我。”他看出她的想法。
    “信不信是我的事,你只管说便是。”宋星遥道,“轮你问了。”
    “你我夫妻七载,我自问从没欺骗过你,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肯相信我的?”他又替倒了杯茶。
    宋星遥回忆起从前。
    他所言非虚,他的确不曾欺骗过她,最多在面对她种种愤怒尖锐的质问时选择了沉默。今日的林宴,愿意花时间说这么多话,连她也是头回见。夫妻七年,两人像今日这般长谈的次数屈指可数,很多时候,她最愤怒的地方就在于她无法理解的沉默,他连替自己辩驳都不会。
    可他问什么时候开始不肯相信他?她要如何回答?
    其实一开始,他们明明好好的。他纵然话少,也不够温柔体贴,却从未为难委屈过她,只要是他后院的事,他都毫无保留地交给她,虽说两人间交心不多,但她也能理解,并愿意与他循序渐进地培养感情。没有人能立刻接受一个算得上陌生的人成为自己的枕畔人,她也一样,即使喜欢林宴,但真做了他的妻子,才算开始了解这个男人——毕竟这桩婚事从一开始,就只是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。
    长安爱慕他的小娘子太多,而她只是这些小娘子中很普通的一个,既无拿得出手的傲人家世,也无艳冠群芳的姿色,盲目地追逐在他身后时,她更多的只是把他视作仰望肖想的对象,并没非嫁不可的坚持,这一点上她与其她小娘子没两样。她也就在林宴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母亲眼前露过两次面而已,又怎知自己竟能脱颖而出,获得县主青睐?
    是啊,她与林宴这场婚事,是县主做的主。县主从长安城这些小娘子里挑中了她,林宴不过遵从母命娶她而已。
    而她面对一个自己心仪的男人,又有何理由拒绝?
    这桩婚事从一开始,就不是因为爱情。
    她是知道的,也并未多想,甚至在成亲后知道他压根不记得自己是谁时还有些幸庆:他不记得她,也就意味着他不记得所有跟在他身后对他投以爱慕目光的小娘子,他眼中没有其她女人,而以后她将是他的唯一。
    只是她后来才发现,他眼里可能还是有人的,却不是她。
    他们之间出现矛盾,应该是成婚的第二年吧。那一年林家似乎发生了很要紧的事,她记得有一晚林宴彻夜未归,第二天顶着铁青的脸色回来,一进屋就将她搂在怀里,她想知道是什么事,想替他分担,于是追问他,可他却什么也不肯说。再过几日,府内就传出林晚闹自戕的消息,林宴匆匆赶去后,足有七日未归,那之后,林晚似乎被安抚下来,可县主看她的目光却已经染上恨意。
    她能感受到县主身上散发出的杀气——她是县主的儿媳妇,在此之前,县主对她虽然严苛冷厉,却无杀气。
    她不明白为什么,她明明什么都没做,怎就触怒了县主?后来,府里传出关于林晚与林宴的风言风语,起初她是不信的,可架不住府中来势汹汹的流言与那种种蛛丝马迹,比如林宴对林晚确实好。
    那种好,是一眼就能看出差别的好。
    她自己也有哥哥,她知道兄妹相处之道该是如何,可林宴林晚不一样。林宴待林晚的好,与他这人表现出的疏离截然相反,那是种恨不得全浮上表面的好。
    那种好,似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,被刻意放大让所有人看到,并知道他待林晚好。
    其实她不喜欢这种明目张胆到虚假的宠爱,也提醒过林宴注意分寸,林宴似也听入耳中,有段时间都避着林晚,可在林晚自戕过后,一切又恢复常态。
    她是他的妻子,那时心中有他,不可避免地嫉妒,与他爆发关于林晚的第一次争吵。
    那场争吵持续了很长时间,他保持一贯的沉默,她也没妥协,直到后来……林晚在长公主府上遇见圣人并得到圣人的青睐,被召入宫中。这件事在林家掀起轩然大波,县主对这个女儿的疼爱有目共睹,从没想过要将她送入宫中为妃,过与人争宠的日子,甚至替林晚想好抗旨的借口与退路,但林晚却执意入宫。
    县主震怒,没罚林晚,却重罚了林宴。林宴消失了好些时日,她知道他去了林家一个叫静思堂的地方,但里面有什么她却不知。林宴出静思堂的那日,她去接他。那日他面容极其苍白,神情恍惚,仿佛魂魄被抽离般——对,有点像今天出现宋家的林宴。
    她在静思堂外遇见林晚,林晚撑着把伞正与他说话,发现她过来也未避讳,声音反而更大。她听到林晚和林宴说的最后一句话——
    “林宴,我要你记一辈子,这是你欠我的!”林晚没称林宴为兄,直呼其名。
    而后,林晚撑伞转身,朝她笑了,那个笑宋星遥能记一辈子。
    执拗而放肆,挑衅一般。
    “宋星遥,我能替他做到的事,你永远都不能,所以别和我说你爱他。”说完,林晚没再理她与林宴,撑着伞走了。
    那是入宫前她最后一次见林晚,后来再见,林晚已经成为圣人宠妃,而圣人大了林晚近三十岁。
    她的怀疑,大概就从那时开始,又或者更早以前她就起了疑心,那年发生的事,不过是诸多怀疑堆积过后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,她的信任彻底崩塌。
    见她久久不答,林宴起身走到藤萝下,负手远眺,道:“是从你我成婚后的第二年开始的,对吗?”
    回忆并不是件让人愉悦的事,宋星遥心情变差,可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,轻易关不上。
    “你是没骗我,可你瞒了我太多太多,我无法分辨真伪对错,无法判断自己面对怎样的局面,我永远都要靠猜测活在林家,就像……就像宫变那一日,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被掳进宫中,不知道自己会面对怎样的危险,我什么都不知道!”
    什么都不知道,就意味着她无法作出预判和应对,永远被动地承受。
    宋星遥忽然发现,她对死亡的恐惧,也许不在死亡本身,而在死前所面对的种种未知,就像她这辈子对林宴的猜测——她不能断定他是否与她同样是归来之人,于是不断推测猜疑,苦寻答案,直到今日他言明,她心底猜度才终于尘埃落定。
    她太厌恶那种充斥谜团与不安的日子,仿佛周身笼着雾,雾里随时会伸出一只魔爪将她拖入深渊。在林家的日子,她就时时刻刻处于这样的不安中。她想当年他们嫌隙初生的原因,归根结底正是谜雾重重的林家宛如浑浊的泥潭,她永远不知道自己迈出的下一步,脚底踩到的会是平坦地面,还是尖锐石棱亦或未知蛇虫,林家每一个人身上,都藏着秘密,花团锦簇的假相之下,埋着无数看不见的刀刃。她毫无防备地进入,深陷迷雾,而所有的疑惑都都找不到答案——
    她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是林家替林宴明媒正娶的妻子,却不被允许生下他的孩子;不明白他们利用莺香下避子药的原因;不明白为何林家上下对林晚那般纵容疼爱,予取予求;不明白林晚对她的敌意怨恨为何如此之深;不明白林晚为何那般依赖林宴;不明白婆婆对林晚的偏爱为何到了可以无视所有的程度;不明白林宴对林晚的好;不明白林晚进宫的真正原因……
    她开始听信捕风捉影的消息,慢慢变得敏感多疑,开始费尽苦心在林家寻求真相,开始不相信他的一言一行。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告诉你。”林宴转身,苍白面容上曾有的自负表相龟裂,唇畔浮起自嘲苦笑,眼底愧悔弥散,带着长达十二年所累积的痛开口,“我与林晚并非亲兄妹。”
    宋星遥的千万言语都消失在林宴这句话里,这听起来似乎比他重生还要荒谬。
    她从未想过这二人不是亲兄妹。
    那一世,林宴顶替其父接管十数万神威军,成为林家第三代家主,若他不是林家子,如何能得大权?但若说林晚不是林家女,她又独得县主宠爱十多年,也不可能呀……
    “是林晚?”她只能猜测道。
    “不是,林家嫡女是林晚,我却不是林宴。”林宴道。这话似乎没他想像中那般难以出口,当年的他为何就不愿向她明言?也许那诸般顾虑、无法明言的秘密,对死过一次人来说都不再重要,又或者是多出的十二载历练让他想明白那七年间的错误。
    “……”宋星遥忘了关于旧事的悲伤,失语了片刻才回神,“那又如何?你和林晚不是亲兄妹,岂非……”
    林宴知她要说什么,比她更快,也更加斩钉截铁地开口:“没有!我和林晚什么都没有!林晚先我数年已提前从县主口中知道此事,她的确未将我视如兄长,可我待她从无逾越亲情以外的感情,我是在你我成婚的第二年才知道这件事的,而不论是在此之前,还是在此之后,我一直视其如妹。”
    这些事,牵涉太多难以启齿的隐秘,即便是自己的妻子,那时的他也做不到对她坦陈相告林晚的心思,更何况,其中还有县主坐镇在上,窥探着他所有私事。
    “那她为你进宫……”宋星遥脑中忽然有了个模糊的轮廓。
    韩家灭门、林晚进宫、皇后与东宫相继倒台……这接二连三发生的大事,其中必然存在因果联系。
    “那是她一厢情愿强的选择,强加于我的的牺牲,我没欠她分毫!”林宴断然道。他被恩义裹挟了半辈子,也曾觉得自己欠了林晚,直到宫变那日。
    “终我一生,就只亏欠过一个人。”
    而那个人,恰恰是他曾经倾尽全力真正想要保护的人。
    是他即便杀了挚友,囚禁至亲,也仍旧觉得无法弥补的人。
    宋星遥飞快转开头,不与他灼如炽焰的目光对视,也不想知道他说的是谁,只道:“你现在与我说这些有何意义?这辈子你我不是夫妻,你没必要向我解释。诚如你所言,我不会傻到杀你报仇,你无需担心我会复仇。”
    “我向你解释,不是强求你原谅,你若要报仇,我随时洗颈恭候。我要的,只是你一点点信任。”
    一点点,就够了。
    宋星遥不解地望向他。
    “因为我只是想告诉你,我没杀你。”他用自己最隐讳的秘密,求她半分信任,“你给我和离书的那日圣人病危,事态紧急,我无法明言,入宫之后便不能再离,于是安排人手接你出京,不想有人从中作梗,截下我安排的人马。”
    宋星遥在脑中搜了圈有能耐阻挠林宴安排的人:“裴……远?”
    如果确非林宴所为,那只有林宴最信任的人,才可能知道他的布置,才能设下毒局,留她消除三皇子的怀疑,最后再借三皇子之手除了她,不仅仅是阻止林宴因她生变,也因为……
    “裴远和林晚。”林宴吐出的,却是两个名字。
    宋星遥不由自主攥紧拳头,眉头紧锁。秋日的风缓缓吹来,吹起她一身凉意。
    “林宴。”沉默许久,她才唤他名字,松开拳抚平眉,声音像秋日凉风,“谢谢你告诉我这些。”
    只有曾经惶恐的迷雾被消除,她才可能从那段惊心魂魄的回忆里走出来,不再做惊弓之鸟,也不再怨恨少年时期爱过的人,毕竟那于她而言也是段珍贵的过去,她也能知道,最起码枕畔的男人并非她臆测得那般阴暗可恨,这让她对人心与感情能多一丝信任。
    但也……仅仅只是如此。
    “到此为止吧,过去的事我不想再听,你的身份,你和林家的关系,都已与我无关。”宋星遥亦起身,踱到他身侧,“往前看,莫回头。”
    这辈子,她不会再踏林家泥潭,不会再嫁林宴,她能做到的,只有不再怨恨林宴。
    余生漫漫,对他二人来说,不过“放手”二字。
    林宴垂头看她,将她平静面容尽收眼底——她的眼里已无初逢时的戒备锋利,但也没有喜悦热情,再也不是当年在他身边精神十足的宋星遥。
    当然,他也不是那年的林宴了。
    “不会回头了。”他今日是来与从前告别。
    与林家的恩怨,与裴远的恩怨,在上一世就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了结——裴远被他设计斩于朝堂,林晚永囚深宫而后自戕于殿,林家彻底落败,而他,一杯鸩酒回到现在。
    “你与我说了这么多过去,却没与我说现在,叙旧结束,你还想跟我玩一问一答的游戏吗?还是干脆点挑明你来此的目的?”宋星遥不认为今天林宴来此,只是为了叙旧。
    “的确,要聊聊现在。林家的事与你无关,我自会处理,你阿兄的麻烦,倒与我有些关系,他发现我在查的事,偷偷跟去,不想行踪败露打草惊蛇……”
    林宴话说到一半就见宋星遥变脸,转身便抓住她指来的手,在她骂人前先声夺人:“你放心,你阿兄的事我来解决,保证他和宋家安然无恙,不过你让他别再插手这件事,这事牵涉过大。”
    说起这事,林宴也颇为郁闷——有上辈子的记忆,他本查得好好的,不想宋梦驰这一根筋的人发现他在查的事,拍着胸脯说要帮兄弟,不顾劝告偷偷跟来,结果帮了倒忙。
    “你最好说话算话,否则……”宋星遥不管前因后果,抽回手就想骂。
    “出了事你拿我的头去祭天。”林宴道。
    事已至此,他话又说到这份上,宋星遥再急再逼也没用,怒瞪他一眼,转身回到石桌椅前,冷道:“话说完了吧,你可以走了吗。”
    “没。”林宴坐回石凳上,起筷又夹了块已然冰冷的肉送入口中。